电脑开机显示grub:谁能帮我找找梁衡的散文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杭州交通信息网 时间:2024/05/02 07:30:47
谢谢了!

梁衡是著名的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曾荣获全国青年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和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荣誉称号。他历任《光明日报》记者、国家新闻出版署副署长等职,现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记者协会全委会常务理事、人教版中小学教材总顾问。

他的主要作品有科学史章回小说《数理化通俗演义》;新闻三部曲《没有新闻的角落》、《新闻绿叶的脉络》、《新闻原理的思考》;散文集《夏感与秋思》、《只求新去处》、《名山大川感思录》、《人杰鬼雄》、《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粱衡卷》。

过去二十年他主攻山水散文,深得古典山水文章的传统,行文草本有灵,水石有韵。近年来又致力于人物散文,特别是历史伟人名人的写作,《觅渡,觅渡,渡何处?》、《红毛线、蓝毛线》等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

《大无大有周恩来》
今年是周恩来诞辰一百年,他离开我们也已经二十二年。但是他的身影却时时在我们身边,至今,许多人仍是一提总理双泪流,一谈国事就念总理。陆放翁诗:“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是什么办法化作总理身千亿,人人面前有总理呢?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灵魂的永恒?伟人之魂竟是可以这样地充盈天地、浸润万物吗?就像老僧悟禅,就如朱子格物,自从一九七六年一月国丧以来,我就常穷思默想这个费解的难题。二十多年了,终于有一天我悟出了一个理:总理这时时处处的“有”,原来是因为他那许许多多的“无”,那些最不该,最让人想不到、受不了的“无”啊。

总理的惊人之无有六。

一是死不留灰。

周恩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死后不留骨灰的人。当总理去世的时候,正是中国政治风云变幻的日子,林彪集团刚被粉碎,“四人帮”集团正自鸣得意,中国上空乌云压城,百姓肚里愁肠千结。一九七六年新年刚过,一个寒冷的早晨突然广播里传出了哀乐。人们噙着泪水,对着电视一遍遍地看着那个简陋的遗体告别仪式,突然江青那副可憎的面容出现了,她居然不脱帽鞠躬,许多人在电视机旁都发出了怒吼:江青脱掉帽子!过了几天,报上又公布了总理遗体到八宝山火化的消息,并且遵总理遗嘱不留骨灰。许多人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一定是江青这个臭婆娘又在搞什么阴谋。直到多少年后,我们才清楚,这确实是总理遗愿。一月十五日下午追悼会结束后,邓颖超就把家属召集到一起,说总理在十几年前就与她约定死后不留骨灰。灰入大地,可以肥田。当晚,邓颖超找来总理生前党小组的几个成员帮忙,一架农用飞机在北京如磐的夜色中冷清地起飞,飞临天津这个总理少年时代生活和最早投身革命的地方,又沿着渤海湾飞临黄河入海口,将那一捧银白的灰粉化入海空,也许就是这一撒,总理的魂魄就永远充满人间,贯通天地。

但人们还是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多少年后还是有人提问,难道总理的骨灰就真的一点也没有留下吗?中国人和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习惯修墓土葬,这对生者来说,以备不时之念,对死者来说则希望还能长留人间。多少年来,越有权的人就越下力气去做这件事。中国的十三陵,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还有一些埋葬神父的大教堂,我都看过。共产党是无神论,又是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当然不会为自己的身后事去费许多神。所以一解放,毛泽东就带头签名火葬,以节约耕地,但彻底如周恩来这样连骨灰都不留的却还是第一人。你看一座八宝山上,还不就是存灰为记吗?历史上有多少名人,死后即使无尸,人们也要为他修一个衣冠冢。老舍先生的追悼会上,骨灰盒里放的是一副眼镜,一枝钢笔。纪念死者总得有个念物,有个引子啊。

没有灰,当然也谈不上埋灰之处,也就没有碑和墓,欲哭无泪,欲祭无碑,魂兮何在,无限相思寄何处?

《觅渡,觅渡,渡何处》
常州城里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的纪念馆我已经去过三次。从第一次看到那个黑旧的房舍,我就想写篇文章。但是六个年头过去了,还是没有写出。瞿秋白实在是一个谜,他太博大深邃,让你看不清摸不透,无从写起但又放不下笔。去年我第三次访秋白故居时正值他牺牲六十周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筹备关于他的讨论会。他就义时才三十六岁,可人们已经纪念他六十年,而且还会永远纪念下去。是因为他当过党的领袖?是因为他的文学成就?是因为他的才气?是,又不全是。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远读不完的名画。

我第一次到纪念馆是一九九○年。纪念馆本是一间瞿家的旧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条河,叫觅渡河。一听这名字我就心中一惊,觅渡,觅渡,渡在何处?瞿秋白是以职业革命家自许的,但从这个渡口出发并没有让他走出一条路。“八七会议”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书生之肩,挑起了统帅全党的重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声。但是他随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后来在长征时又借口他有病,不带他北上。而比他年纪大身体弱的徐特立、谢觉哉等都安然到达陕北,活到了建国。他其实不是被国民党杀的,是为“左”倾路线所杀。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让敌人的屠刀来砍。而他先是仔细地独白,然后就去从容就义。

如果秋白是一个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声:“你朝爷爷砍吧,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许人们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个书生啊,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么秀气但又有几分苍白的面容。他一开始就不是舞枪弄刀的人。他在黄埔军校讲课,在上海大学讲课,他的才华熠熠闪光,听课的人挤满礼堂,爬上窗台,甚至连学校的教师也挤进来听。后来成为大作家的丁玲,这时也在台下瞪着一双稚气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样折服了一代人。后来成为文化史专家、新中国文化部副部长的郑振择,当时准备结婚,想求秋白刻一对印,秋白开的润格是五十元。郑付不起转而求茅盾。婚礼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绢小包,说来送金五十,郑不胜惶恐,打开一看却是两方石印。可想他当时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挤离开党的领导岗位后,转而为文,短短几年他的著译竟有五百万字。鲁迅与他之间的敬重和友谊,就像马克思与恩格斯一样地完美。秋白夫妻到上海住鲁迅家中,鲁迅和许广平睡地板,而将床铺让给他们。秋白被捕后鲁迅立即组织营救,他就义后鲁迅又亲自为他编文集,装帧和用料在当时都是第一流的。秋白与鲁迅、茅盾、郑振铎这些现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齐肩至顶的啊,他应该知道自己身躯内所含的文化价值,应该到书斋里去实现这个价值。但是他没有,他目睹人民沉浮于水火,目睹党濒于灭顶,他振臂一呼,跃向黑暗。只要能为社会的前进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举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当时的中国是数一数二了,他曾发宏愿,要将俄国文学名著介绍到中国来,他牺牲后鲁迅感叹说,本来《死魂灵》由秋白来译是最合适的。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和秋白同时代的有一个人叫梁实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写悠闲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评为“抗战无关论”。他自我辩解说,人在情急时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杀人,但杀人毕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还是一直弄他的纯文学,后来确实也成就很高,一人独立译完了《莎士比亚全集》。现在,当我们很大度地承认梁实秋的贡献时,更不该忘记秋白这样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国救民,甚至连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扑上去的人。如果他不这样做,留把菜刀作后用,留得青山来养柴,在文坛上他也会成为一个、甚至十个梁实秋。但是他没有。

如果秋白的骨头像他的身体一样地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认罪,那么历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曾是共产党总书记的向忠发、政治局委员的顾顺章,都有一个工人阶级的好出身,但是一被逮捕,就立即招供。至于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等高干,还可以举出不少。而秋白偏偏以柔弱之躯演出一场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英雄戏。他刚被捕时敌人并不明他的身份,他自称是一名医生,在狱中读书写字,连监狱长也求他开方看病。其实,他实实在在是一个书生、画家、医生,除了名字是假的,这些身份对他来说一个都不假。这时上海的鲁迅等正在设法营救他。但是一个听过他讲课的叛徒终于认出了他。特务乘其不备突然大喊一声:“瞿秋白!”他却木然无应。敌人无法,只好把叛徒拉出当面对质。这时他却淡淡一笑说:“既然你们已认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过去我写的那份供词就权当小说去读吧。”蒋介石听说抓到了瞿秋白,急电宋希濂去处理此事,宋在黄埔时听过他的课,执学生礼,想以师生之情劝其降,并派军医为之治病。他死意已决,说:“减轻一点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可不必了。”当一个人从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义之后,他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和最大的从容。这是靠肉体的耐力和感情的倾注所无法达到的,理性的力量就像轨道的延伸一样坚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向来是以理行事,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文天祥被捕,跳水、撞墙,唯求一死。鲁迅受到恐吓,出门都不带钥匙,以示不归之志。毛泽东赞扬朱自清宁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粉。秋白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已达到自由阶段的知识分子。蒋介石威胁利诱实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枪决。刑前,秋白唱《国际歌》,唱红军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场,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盘腿席地而坐,令敌开枪。从被捕到就义,这里没有一点死的畏惧。

如果秋白就这样高呼口号为革命献身,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地怀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临死前又抢着写了一篇《多余的话》,这在一般人看来真是多余。我们看他短短一生斗争何等坚决,他在国共合作中对国民党右派的批驳、在党内对陈独秀右倾路线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会议”,决定武装斗争,永远功彪史册,他在监狱中从容斗敌,最后英勇就义,泣天地恸鬼神。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句号。但是他不肯,他觉得自己实在藐小,实在愧对党的领袖这个称号,于是用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别人看到的他是一个光明的结论,他在这里却非要说一说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后面的阴影。这又是一种惊人的平静。就像敌人要给他治病时,他说:不必了。他将生命看得很淡。现在,为了做人,他又将虚名看得很淡。他认为自己是从绅士家庭,从旧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与旧的斗争中受着煎熬,在文学爱好与政治责任的抉择中受着煎熬。他说以后旧文人将再不会有了,他要将这个典型,这个痛苦的改造过程如实地录下,献给后人。他说过:“光明和火焰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候,难免要经过好几次的尝试,试探自己的道路,锻炼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灵魂,在这《多余的话》里还嘱咐死后请解剖他的尸体,因为他是一个得了多年肺病的人。这又是他的伟大,他的无私。我们可以对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涂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历史,极力隐恶扬善。特别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爱这样做,别人也帮他这样做,所谓为尊者讳。而他却不肯。作为领袖,人们希望他内外都是彻底的鲜红,而他却固执地说:不,我是一个多重色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革命投入人生,革命是他人生实验的一部分。当我们只看他的事业,看他从容赴死时,他是一座平原的高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的解剖时,他更是一座下临深谷的高峰,风鸣林吼,奇绝险峻,给人更多的思考。他是一个内心既纵横交错,又坦荡如一张白纸的人。

我在这间旧祠堂里,一年年地来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着当年门前的小河,河上来往觅渡的小舟。秋白就是从这里出发,到上海办学,后来又在上海会见鲁迅;到广州参与国共合作,去会孙中山;到苏俄去当记者,去参加共产国际会议;到九江去主持“八七会议”,发起武装斗争;到江西苏区去主持教育工作。他生命短促,行色匆匆。他出门登舟之时一定想到“野渡无人舟自横”,想到“轻解罗裙,独上兰舟”。那是一种多么悠闲的生活,多么美的诗句,是一个多么宁静的港湾。他在《多余的话》里一再表达他对文学的热爱。他多么想靠上那个码头,但他没有,直到临死的前一刻他还在探究生命的归宿。他一生都在觅渡,但是到最后也没有傍到一个好的码头,这实在是一个悲剧。但正是这悲剧的遗憾,人们才这样以其生命的一倍、两倍、十倍的岁月去纪念他。如果他一开始就不闹什么革命,只要随便拔下身上的一根汗毛,悉心培植,他也会成为著名的作家、翻译家、金石家、书法家或者名医。梁实秋、徐志摩现在不是尚享后人之飨吗?如果他革命之后,又拨转船头,退而治学呢,仍然可以成为一个文坛泰斗。与他同时代的陈望道,本来是和陈独秀一起筹建共产党的,后来退而研究修辞,著《修辞学发凡》,成了中国修辞第一人,人们也记住了他。可是秋白没有这样做。就像一个美女偏不肯去演戏,像一个高个儿男子偏不肯去打球。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无获,甚至被人误会。一个人无才也就罢了,或者有一分才干成了一件事也罢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干成了一件事,甚而一件也没有干成,这才叫后人惋惜。你看岳飞的诗词写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只记住了他的武功。辛弃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轻时率一万义军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只能“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后人也只知他的诗才。瞿秋白以文人为政,又因政事之败而返观人生。如果他只是慷慨就义再不说什么,也许他早已没入历史的年轮。但是他又说了一些看似多余的话,他觉得探索比到达更可贵。当年项羽兵败,虽前有渡船,却拒不渡河。项羽如果为刘邦所杀,或者他失败后再渡乌江,都不如临江自刎这样留给历史永远的回味。项羽面对生的希望却举起了一把自刎的剑,秋白在将要英名流芳时却举起了一把解剖刀,他们都将行将定格的生命的价值又推上了一层。哲人者,宁肯舍其事而成其心。

秋白不朽。

《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
作为伟人的邓小平,一生不知住过多少宅院宾馆,但唯有这个小院最珍贵,这是“文化大革命”中他突然被打倒、被管制时住的地方。作为伟人的邓小平,一生辗转南北,不知走过多少路,唯有这条小路最宝贵,这是他从中央总书记、国务院副总理任上突然被安排到一个县里当钳工时,上班走的路。在小平同志去世后两个月,我有缘到江西新建县拜谒这座小院和轻踏这条小路。

这是一座大约有六七百平方米的院子。原本是一所军校校长的住宅,“文化大革命”中军校停办,一九六九年十月小平同志在中南海被软禁三年之后和卓琳还有他的养母又被转到江西,三个平均年龄近七十岁的老人守着这座孤楼小院。仿佛是一场梦,他从中南海的红墙内,从总书记的高位上被甩到了这里,开始过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不,比普通百姓还要低一等的生活。他没有自由,要受监视,要被强制劳动。我以崇敬之心,轻轻地踏进院门,现在单看这座院子,应该说是一处不错的地方。楼前两棵桂花树簇拥着浓绿的枝叶,似有一层浮动的暗香,地上的草坪透出油油的新绿。人去楼空,二层的窗户静静地垂着窗帘,储存着一段珍贵的历史。整个院子庄严肃穆,甚至还有几分高贵。但是当我绕行到楼后时,心就不由一阵紧缩,只见在青草秀木之间斜立着一个发黑的柴棚和一个破旧的鸡窝,稍远处还有一块菜地,这一下子破坏了小院的秀丽与平静,将军楼也无法昂起它高贵的头。小院的主人曾经是受到了一种怎样的屈辱啊。当时三个老人中六十五岁的邓小平成了唯一的壮劳力,因此劈柴烧火之类的粗活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曾经是指挥过淮海战役的直接统帅啊,当年巨手一挥收敌六十五万,接着又挥师过江,再收半壁河山。可是现在,他这双手只能在烟熏火燎的煤炉旁劈柴,只能弯下腰去,到鸡窝里去收那只还微微发热的鸡蛋,到菜地里去泼一瓢大粪,好收获几苗青菜,聊补菜金的不足。要知道,这时他早已停发工资,只有少许生活费。就这样还得节余一些,捎给那一双在乡下插队的小儿女。这不亚于韩信的胯下之辱,但是他忍住了。士可杀而不可辱,名重于命固然可贵,但仍然是为一己之名。士之明大义者,命与名外更有责,是以责为重,名为轻,命又次之。有责未尽时,命不可轻抛,名不敢虚求。司马迁所谓:“耻辱者,勇之决也。”自古能担大辱而成大事者是为真士,大智大勇,真情真理。人生有苦就有乐。有得意就有落魄。共产党人既然自许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就忍得人间所有的苦,受得世上所有的气。共产党从诞生那一天起就开始受挤压,受煎熬。有时一个国家都难逃国耻,何况一个人呢?世事沧桑不由己,唯有静观待变时。

一年后,他的长子,“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残的邓朴方也送到这里。多么壮实的儿子啊,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了。他替他翻身,背他到外面去晒太阳。他将澡盆里倒满热水,为儿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热气和着泪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双眼,水滴顺着颤抖的手指轻轻滑落,父爱在指间轻轻地流淌,隐痛却在他的心间阵阵发作。这时他抚着的不只是儿子摔坏的脊梁,他摸到了国家民族的伤口,他心痛欲绝,老泪纵横。我们刚刚站立不久的国家,我们正如日之升的党,突然遭此拦腰一击,其伤何重,元气何存啊!后来邓小平说,“文化大革命”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时刻。痛苦也能产生灵感,伟人的痛苦是和国家的命运联在一起的。作家的灵感能产生一部作品,伟人的灵感却可以产生一个时代。小平在这种痛苦的灵感中看到了历史又到了一个拐弯处。我在院子里漫步,在楼上楼下寻觅,觉得身前身后总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二楼的书橱里,至今还摆着小平同志研读过的《列宁全集》。楼前楼后的草坪,早已让他踩出一道浅痕,每晚饭后他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他戎马一生,奔波一生,从未在一个地方闲处过一年以上。现在却虎落平川,闲踏青草,暗落泪花。如今沿着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经铺了方砖,后人踏上小径可以细细体味一位伟人落难时的心情。我轻轻踏着砖路行走,前面总像有一个敦实的身影。“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贬臣无己身,唯有忧国心。当年屈原在汨罗江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赣江边又出现一颗痛苦的灵魂。

但上面决不会满足于就让小平在这座院子里种菜、喂鸡、散步,也不能让他有太多的时间去遐想。按照当时的逻辑,“走资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劳动中去还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个农机厂去劳动。开始,工厂想让他去洗零件,活轻,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让他去看图纸,眼又花了太费神。这时小平自己提出去当钳工,工厂不可理解。不想,几天下来,老师傅伸出大拇指说:“想不到,你这活够四级水平。”小平脸上静静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报国之心,他的治国水平,该是几级水平呢?这时全国所有报纸上的大标题称他是中国二号“走资派”(但是奇怪,“文化大革命”后查遍所有的党内外文件,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对他处分的决定)。金戈铁马东流水,治国安邦付西风。现在他只剩下了钳工这个老手艺了。钳工就是他十六岁刚到法国勤工俭学时学的那个工种,时隔半个世纪,恍兮,惚兮,历史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工厂照顾小平年迈,就在篱笆墙上开了一个口子,这样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约走二十分钟。当时决定撕开篱笆墙的人决没有想到,这一举措竟为我们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现在这条路已被当地人称为“小平小路”。工厂和住地之间有浅沟、农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间,青青的草丛中袒露出一条红土飘带。我从工厂围墙(现已改成砖墙)的小门里钻出来,放眼这条小路,禁不住一阵激动。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小路,我还是在儿时,就在这种路上摘酸枣、抓蚂蚱,看着父辈们背着牛腰粗的柴草,腰弯如弓,在路上来去。路上走过牧归的羊群,羊群荡起尘土,模糊了天边如血的夕阳。中国乡间有多少条这样的路啊。有三年时间,小平每天要在这条小路上走两趟。他前后跟着两个负监视之责的士兵,他不能随便和士兵说话,而且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心曲。他低头走路时只有默想,想自己过去走的路,想以后将要走的路,他肚里已经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有许多许多的想法。他是与中国现代史、与中国共产党史同步的人。五四运动爆发那年,他十五岁就考入留法预备学校,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国加入少年共产党。以后到苏联学习,回国领导百色起义,参加长征、太行抗日、淮海决战、建国,当总书记、副总理。党和国家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脚印。但是他想走的路,并没有全部能走成,相反,还因此而受打击,被贬抑。他像一只带头羊,有时刚想领群羊走一条捷径,背后却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砸在后脖颈上,他一惊,只好作罢,再低头走老路。第一次是一九三三年,“左”倾的临时中央搞军事冒险主义,他说这不行,挨了一石头,从省委宣传部长任上一下被贬到边区一个村里去开荒。第二次是一九六二年,“大跃进”、公社化严重破坏了农村生产力,他说这不行,要让群众自己选择生产方式,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结果又挨了一石头,这次他倒没有被贬职,只是挨了批评,当然他的建议也没有被接受。第三次就是“文化大革命”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伙胡来,就被彻底贬了下来,贬到了江西老区,他第一次就曾被贬的地方,也是他当年开始长征的地方。历史又转了一个圈,他重新踏到了这块红土地上。

这里地处郊县,还算安静。但是报纸、广播还有串联的人群不断传递着全国的躁动。到处是大字报的海洋,到处在喊“砸烂党委闹革命”,在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木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疯了,全国都疯了。这条路再走下去,国将不国,党将不党了啊。难道我们从江西苏区走出去的路,从南到北长征万里,又从北到南铁流千里,现在却要走向断崖,走入死胡同了吗?他在想着历史开的这个玩笑。他在小路上走着细细地捋着党的七大、八大、九大,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曾作为国家领导人,一位惯常思考大事的伟人,他的办公桌没有了,会议室没有了,文件没有了,用来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机器全被打碎了,现在只剩下这条他自己踩出来的小路。他每天循环往复走在这条远离京都的小路上,来时二十分钟,去时还是二十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他一定想到了当年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列宁。海天寂寂,列宁在湖畔的那间草棚里反复就俄国革命的理论问题作着痛苦的思考,写成了《俄国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原理:“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那么,我们现在正遵从着一个什么样的理论呢?他一定也想到了当年的毛泽东,也是在江西,毛泽东被“左”倾的党中央排挤之后,静心思考写作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那是从这红土地的石隙沙缝间汲取养分而成长起来的思想之苗啊。实践出理论,但是实践需要总结,需要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观察和反思。就像一个画家挥笔作画时,常常要退后两步,重新审视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样,革命家有时要离开运动的漩涡,才能看清自己事业的脉络。他从十五岁起就寻找社会主义,从法国到苏联,再到江西苏区,直到后来掌了权,自己动手搞社会主义,搞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还有这“文化大革命”。现在离开了运动本身,又由领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整整三年,小平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思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题目,渐渐有了一个轮廓。就像毛泽东当年设计一个有中国特色的武装斗争道路一样,他在构思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思想种子的发芽破土,是在十年后党的十二大上,他终于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伟人落难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样的。常人者虞衣食之缺,号饥寒之苦;而伟人却默穷兴衰之理,暗运回天之力。所谓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赋《骚》,孙子论《兵》,置己身于度外,担国家于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忧天下。整整三年时间,小平种他的菜,喂他的鸡,在乡间小路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是世纪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风起云涌,湍流激荡,如长江在峡,如黄河在壶,正在觅一条出路,正要撞开一个口子。可是他的脸上静静的,一如这春风中的田园。只有那双眼睛透着忧郁,透着明亮。

一九七一年九月的一天,当他又这样带着沉重的思考步入车间,正准备摇动台钳时,厂领导突然通知大家到礼堂去集合。军代表宣布一份文件:林彪仓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场都惊呆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小平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努力侧起耳朵。军代表破例请他坐到前面来,下班时又允许他将文件借回家中。当晚人们看到小院二楼上那间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后小平同志奉召回京。江西新建县就永远留下了这座静静的院子和这条红土小路。而这之后中国又开始了新的长征,走出了一条改革开放、令全世界震惊的大道。

《红毛线,蓝毛线》
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向来政治家之间的斗争就是天下之争,人心之争。孙中山说:“天下为公。”一个政治家总是以他为公的程度,以他对社会付出的多少来换取人民的支持度,换取社会的承认度。有人得天下,有人失天下。中国从有纪年的公元前八四一年算起,不知有多少数得上名的君臣、政客,他们也讲操守,也讲牺牲,以换取人心,换取天下。唐太宗好畋猎,一次得一佳鹞,爱不释手;正好魏徵来见,忙揣在怀里,话谈完了,鹞也死在怀中。王莽篡位前为表明不徇私情,甚至将自己的儿子处死。汪精卫年轻时也曾有行刺清末大臣的壮举。人来人去,政权更替,这种戏演了几千年,但真正把私心减到最小最小,把公心推到最大最大的只有共产党和它的领袖们。当历史演进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又将有一次政权大更替时,河北平山县西柏坡这个小山村,再次为我们提供了这个证明。

如今,在西柏坡村口立着五位伟人的塑像,他们是当时党的五大书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五大领袖刚从村里走出来,正匆匆忙忙像是要到哪里去。这时中国革命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曾经将中国的河山和人民蹂躏了达八年之久的日寇终于心衰力竭,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了,中国大地上突然又只剩下两大势力集团,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和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二十年前,蒋介石就“剿共”,现在日本人走了,蒋介石又重做这个梦,你看“东北剿总”、“华北剿总”,到处扯起“剿”字旗,他想在